【开栏的话】“眼纳千江水,胸起百万兵”。新华社记者永远在路上,在履行新闻报道职责中,有着独特的思考、感悟,以优美、隽永的文字写下这些思考、感悟,同样是讲好中国故事。即日起,新华每日电讯《草地》副刊开设“新华走笔”专栏,刊发新华社记者的行思录,与读者分享。
人生轨迹“告诉”我,跑步不仅是外勤友好型运动,也可以成为快速认知一座陌生城市的“搜索引擎”。它不仅快,像倍速追剧,而且奇,整个城市还来不及端着,从晨景、晨练到早市、过早,松弛感和烟火气就扑面而来。
不过,我第一次在敦煌跑步,跑出了许多“困惑”。
游客在甘肃省敦煌市鸣沙山月牙泉景区游览。张晓亮 摄
我虽常驻甘肃,以前到访敦煌的次数有限、行程紧张,敦煌印象停留在读书看报后的“脑补”:唐风古韵、天女散花、反弹琵琶;驼铃阵阵、游客云集、夜市繁华……
那天在敦煌晨跑,我起了个大早,跑跑停停,跑了13公里。我发现,除了地标级的反弹琵琶塑像、汉唐风格地砖铺地的主街道、绿荫浓郁的党河风情线外,许多背街小巷、临街店铺、城市社区,与其他绿洲小城大同小异。
我心中的敦煌,变成两个:一个是由莫高窟、月牙泉、玉门关、悬泉置组成的文化殿堂,另一个是由寻常巷陌构成的市井敦煌,现代而又普通。我试图了解清楚敦煌人是如何创造并共享文化瑰宝的,以便建立函数式的映射关系,将心目中的市井敦煌与文化敦煌统一起来。
我发现,敦煌人不仅口音与甘肃中部相近,也同样钟爱陇中地区的特色发酵饮料——浆水。兰州村、定西村、临洮村等移民色彩浓郁的地名,使敦煌像一座微缩陇原的景区。原来,明代中期实行锁边政策,当时的敦煌人集体内迁到嘉峪关以内。如今的敦煌原住民,其实是清初以来的移民。
甘肃省敦煌市城标——反弹琵琶。张晓亮 摄
这种感觉有点穿越:穿过上千公里的河西走廊,沿途方言不断流变,熟悉的乡音渐行渐远,真正到了走廊尽头,却好像被时光隧道送回了原点。我在莫高窟、榆林窟、西千佛洞看到,部分彩塑脸大面白、头部与身材比例失调,一问才知道,这多是清代人对残损塑像进行修补、重塑造成的。听到这话,我甚至闪过一丝惭愧:清代的敦煌人,不就是陇中移民到此的前辈老乡吗?看起来,人口迁徙多少造成了文化的“断层”。真的是这样吗?
带着跑出来的困惑,我跟随同事学习、采访,发现敦煌自古以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。两千多年来,从民族迁徙、屯田建政、到丝路贸易、文化交流,从月氏、乌孙、匈奴,到汉、鲜卑、吐谷浑、回鹘、粟特、吐蕃、党项、蒙古人或先后接续迁徙到此,或和睦相处,共同繁衍生息。他们都曾被称为敦煌人。
这些敦煌人,要么变成古代敦煌地区诸多石窟寺的画师、工匠、供养人、看守者、朝拜者,要么将祆教、景教、摩尼教寺院与佛寺、道观比邻而建,无意间将其他宗教的圣物、经典遗留在莫高窟一带,留下了见证古代敦煌文化兼收并蓄、多姿多彩的历史印记。他们在公元4世纪到14世纪的千余年间,并非一成不变的守护,而是不断地开新窟、补旧像,在不断地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中赓续香火与文脉。
敦煌大漠胡杨美。张晓亮 摄
唐诗盛产的年代也是莫高窟开窟造像的高峰期,但当阳关、玉门关成为“一线”诗人笔下的高频词汇,许多一流边塞诗人留下许多有关敦煌的名篇佳作时,以莫高窟为代表的石窟寺并没有成为主流文化关注的对象。《敦煌市志》仅收录了一首描摹莫高窟的唐诗,而且还出自1900年重见天日的藏经洞中,作者已不可考。
莫高窟成为过往文人墨客的描摹对象,恰恰是在清代。明代敦煌人内迁后,大规模的开窟造像早已停止,大量补塑、重塑的塑像折射出清代敦煌人技不如人。不过,像数千年来众多迁徙往来的敦煌人一样,他们对文化仍保持着崇敬、包容的态度。清代《敦煌县志》记载,清人将“千佛灵岩”列为“敦煌八景”之一。虽然石窟寺衰落了,但每年农历四月初八,敦煌人会在莫高窟前隆重举办浴佛节。这个当地人称“过四月八”的民俗活动,延续至今。
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,守护敦煌石窟寺的民间人士中,有不少是道教人士。比较有名的是道士王圆箓,榆林窟的郭元贞道长则鲜为人知。他不仅守住了稀世珍宝,还接济过打散了的红军西路军将士。
提起守护莫高窟的本地人,很多人都会提起来自敦煌市窦家墩村的窦占彪。在部分学者的回忆录当中,他的故事富有传奇性,被视为罗汉一般的存在。事实上,当常书鸿来到莫高窟时,他就追随其后。他本来是民国时期敦煌县的一名警员,为了参与莫高窟的保护,改行做了泥瓦匠,一生默默无闻,修复、保护了很多文物。他甚至不会写字,只能用汉语拼音写信,但守护莫高窟一干就是50多年,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去世,同样是“择一事终一生”。
80年前,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,标志着敦煌石窟从此有了官方机构管理。此前的数百年间,虽然石窟寺衰落、残破,民间的保护力量、修缮技艺都很有限,但对文化的尊崇与包容,没有变。莫高窟能延续至今,不仅靠众多能人、志士奔赴敦煌、扎根敦煌,最终成为敦煌人,也得益于为数众多的敦煌人的敬重、热爱与守护。
又是一个秋天,我再次来到敦煌。宾馆就在郊区,晨跑出发,跑着跑着,就从三危村一带跑到窦家墩。这里是窦占彪的老家。沿途公路笔直,白杨冲天,浓荫如墨。田间小道上,一不小心就会踩到掉落的枣子,两旁的葡萄园、果园里,漫出淡淡的果香。
再往前跑,但见戈壁漫漫,一川碎石大如斗。回首再看,生机盎然的绿洲就像茫茫戈壁中的一叶绿舟。
整个敦煌的兴衰,也就像沙海中的“绿舟”。虽然波涛汹涌,几经起伏,但文明生生不息,文脉不曾断绝,总有人“为往圣继绝学”。
再次来到敦煌跑步,我恍然大悟,文化自信本来是一种更加深沉、持久、根本的力量。寻常巷陌当然大同小异,但只要仔细察访,不难发现市井生活中,蕴含着朴素的文化自觉。而没有文化自觉,就没有文化自信。文化自信的极致,又是透过历史看现实,看到历史必然、增强历史主动的历史自信。
100多年来,敦煌、敦煌学、敦煌文化的兴衰,与中华民族、中华文化的命运同频共振。
从博采众长、奋起直追,到引领、共享,人类敦煌乐见更多的志同道合者再创文明对话、文化交融的新辉煌。中国也正以前所未有的历史主动,大步流星跑向满怀历史自信的民族复兴。(作者:张钦)